河豚与江南文化的另一面 刘士林
世上不怕死的勇士多得是，但一般的勇士在作出最后的选择时，却多少会思考一下“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的问题。如果同勇士们打个赌：一不让你为真理而斗争，二不让你胸怀民族的解放事业，三甚至没有“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借口，什么都不为，什么原因都没有，那么，一个勇士还愿意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地做一件事吗？如果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那么吃河豚就是这样一件怪怪的事情。明知危险极了，明知吃不吃都一样，但还是要拿生命作一次赌注，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精神呢？
河豚与鲥鱼、刀鱼并称“长江三鲜”，每年清明前后从大海洄游至长江中下游，对于那些勇敢的人们来说，我想，他们首先需要克服的一个心理障碍无疑是，如何说服自己去加入这场最危险的游戏。按照李泽厚的说法，中国民族最发达的主体机能是实用理性，如果这个说法正确，那么河豚就应该被中国人拒于千里之外。而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则说明用实用理性来概括中国民族性格这个叙事过于宏大了。也可以说，实用理性的说法比较适合中国的北方文化区，而对于审美机能发达得多的江南文化圈，这个概括基本上是不合适的。在吃河豚这个饮食文化模式中，明显可见的是审美游戏成为人生更高的追求，即对“口之于味”的好奇心的刺激与满足，已经超过了生存的其他需要。北方人不是不为吃饭而奋斗，如王安石诗中所说“贱贫奔走食与衣”（《一日归行》），如杜甫的“骑驴三十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但它们或是为了最起码的物质生活资料，或是为了远大的政治理想和抱负才这样的。而如果要他们仅仅是为了满足一下官能享受而含辛茹苦，甚至是直面死神的挑战，那恐怕只会以“不合圣人之道”而遭到唾弃。在吃河豚的文化模式背后，还可以使人想到江南人生活的许多习性和特点。比如杭州人常会为一点在北方人看来属于鸡毛蒜皮的日常琐事而争执不休。在北方人看来，它之所以没意思透了，就是因为它既不关乎国计民生，也不见得会影响到一个人的基本生存。因而，像这种仅仅把整个生命投入满足“嘴馋”的斗争中，就特别应该是江南文化的一种产物。
其实，由于天性中强悍的东西消失得过于彻底，吃河豚在江南多半是一种刺激心理和意识的话语游戏。这是自古而然的。在《艺苑雌黄》中有一条记载：“河豚鱼有大毒，肝与卵，人食之必死。瀹而为羹，或不甚熟，亦能害人。岁有被毒死者，然南人嗜之不已。故圣俞诗云：‘炮煎苟失所，入喉为镆铘。’则其毒可知。”河豚鱼的鲜美与剧毒，也使想像力丰富的人们，把它与历史上的红颜祸水联系起来，因此河豚还有一个“西施乳”的别名。一位宋代诗人有诗纪之，曰：
蒌蒿短短荻芽肥，正是河豚欲上时。
甘美远胜西子乳，吴王当时未曾知。（洪驹父《咏河豚西施乳》）
《艺苑雌黄》对此记有一条作者自注：“河豚水族之奇物，亦能害人，岁有被毒而死者。吴人珍之，目其腹为西施乳。余因戏作此绝。虽然，甚美必甚恶。河豚，味之美也，吴人嗜之，以丧其躯。西施，色之美也，吴王嗜之，以亡其国。兹可为来者之戒。”可见，所谓的河豚奇物，更多地不是与人们的牙齿和胃口发生现实的联系，而仅仅是与人们的意识、心理和想象力在做一种纯粹审美游戏。历代都不乏吟咏河豚的诗文。人们最熟悉的当然是大文豪苏东坡的《惠崇春江晚景》：
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
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
据说，喜欢开玩笑的苏东坡，有一次和别人谈起河豚的美，就说过一句“也直那一死”。在当代也有不少与河豚有关的新民间故事，它表明的同样是人们心里那种奇痒难止的复杂感受。最有意思的是在民间说书人那里，《三侠五义》第四十三回，有一段精彩的讲述，说的是老贼庞吉在先月楼饮酒寻欢，半酣之际，有人送来孝敬太师爷的河豚鱼，他的狐朋狗友们一个个口角垂涎。在一阵杯箸乱响之后，众人还没来得及称赞海豚的妙处，就有一位咕咚一声率先栽倒在地，大家倒吸一口冷气，这时才想到河豚原来还有毒，解救的妙方就是用粪汤灌肠。而取来粪汤之后，接下来的一句好玩极了，“虞候上前先拿了一碗，奉与太师。”记得这是小时侯大家最喜欢重复的一个细节。在学了一点文学理论之后，最初总是以为这是利用河豚作为攻讦奸臣的道德利器，而后来再读书，才知道这是真的。清人毛祥麟《墨余录》曾记载同治年间的一起河豚中毒事件。一个医生想用橄榄解毒而未能奏效，而一个工人在吃了河豚之后，“稍顷，自觉舌如针刺，口渐收小，知有异，急自饮便壶中溺，饮已，大吐，遽昏绝，阅二日始醒”。而想想其道理也简单，就是起一种催吐剂的作用。
大凡说河豚鱼鲜美的人，很可能都属于“矮子看戏”一类，所以最煞风景的莫过于河豚鱼不好吃的说法。一位在日本开过东洋荤的食客曾这样谈体会：“河豚的生鱼片，……没什么味，感觉有点涩。煮熟的河豚味道有点像鳗鱼，没有鳗鱼好吃。”如果这不是好事者在网上瞎掰，那么关于河豚鱼如何天下至美的说法，也就真的像“皇帝新装”一样面目可疑了。而真正叫人幽默不起来的念头则是，如果河豚根本不好吃，那这可真是一场绵延得过于长久的历史笑话呀。
